穆增蕊和父亲、母亲不停地遭到一批又一批红卫兵的毒打。图为文革批斗场面,与本文主人公无关。(网络图片)
那天,在父亲和母亲的一致哀求下,最终三个人商量好,由她亲手为他们割断颈动脉。穆增蕊,高中毕业于天津市女七中。女七中的前身是天津著名的私立中学——南开女中。1952年私立学校被取消,南开女中改为公立学校,名为天津市女七中。穆增蕊所在的班级是女七中那一届唯一的一个高中班。她是我姐姐的同班同学。她的同学们都记得,她原来是一个文静、谦虚、乐观向上、待人诚恳、品学兼优的女孩。高中毕业,她考取了医学院。大学毕业,分配到天津市儿童医院工作。她在医院工作勤勤恳恳、兢兢业业、任劳任怨,广受患者爱戴。文革前,曾被评为医院的先进工作者。婚后的穆增蕊,丈夫在北京工作,两个人分居两地,为了工作,她甚至将第一次怀上的孩子做了流产,以后就再也没能怀上孕。1949年以前,穆家是开茶庄的。穆家茶庄的茉莉花茶在天津卖出了名气。相声大师马三立的相声《起名字的艺术》有这样的内容:“哪儿买茶叶?正兴德……这字儿让你容易记住,叫着还顺嘴儿。”“正兴德”就是穆家茶庄的名号,在老天津可以说几乎人人皆知。当然,自从1956年实行对私营工商业的“社会主义改造”以后,正兴德茶庄早就“公私合营”了,穆家也早已不做买卖了。祖上的家产唯独就剩下了一栋三层小楼。穆增蕊的父母住在二楼,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住在一楼,一楼还有一间屋子对外出租。这一间屋子的租金就成了她父母唯一的收入和生活来源。1964~1965年,穆增蕊参加农村巡回医疗队下乡服务,工作过劳加上生活条件艰苦,后来一下子病倒了。66年返回市里以后她就回了娘家,住到了父母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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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6年6月1日,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社论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》,标志着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运动正式开始。社论宣称:“毛主席教导我们,在我国,在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,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。‘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,各派政治力量之间的阶级斗争,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阶级斗争,是长时期的,曲折的,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。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,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。在这一方面,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。’我国解放16年以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阶级斗争,一直是十分激烈的。目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,正是这个斗争的继续发展。这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。无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是根本对立的,是不能和平共处的。无产阶级革命,是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、消灭一切剥削制度的革命,是要逐步消灭工农之间、城乡之间、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的最彻底的革命,这不能不遇到剥削阶级最顽强的反抗。”8月26日一大早,一群中学生红卫兵手持皮带、大棒,砸开院门,冲进院里,开展革命行动。一部分红卫兵进屋抄家,另一部分就对住户施虐。他们先把穆增蕊和她父母三人的头发剃成阴阳头,用剪刀把裤子剪得稀巴烂,接着将人捆绑着拉到胡同口罚跪,进行批斗,批斗中拳脚相加,配合着皮鞭、木棒抽打,往身上、脸上刷墨汁、刷浆糊,百般凌辱,要他们承认是从事剥削、妄图进行资本主义复辟的反动资本家。穆增蕊很不理解。实际上,穆家从穆增蕊的父亲开始就没从事商业,她的父亲过去是个画家,穆家那时候既没有工厂、作坊,也没有公司、商店,从何而来的“剥削”?红卫兵蛮横地说,一楼出租一间屋就是剥削,就是不劳而获,就是阴谋复辟。抄家从楼下抄到楼上,一层楼一层楼、一间屋一间屋刮地三尺般地进行:凡是能够打碎的全部打碎,凡是能够烧毁的全部烧毁、凡是能够拿走的全部拿走。他们疯狂地打砸,把一切物品砸了个稀巴烂,连饭碗都没有留一个;书、画全部堆到院子里付之一炬;其他物品,全部贴上封条,等待用车拉走。抄家中,红卫兵们发现了穆增蕊的父亲过去在美国举办画展的一份资料,如获至宝,这可是里通外国的铁证,于是殴打、凌辱升级。从清早到晚上9、10点钟,穆增蕊和父亲、母亲不停地遭到一批又一批红卫兵的毒打,不许休息、没有水喝、没有进食,每天从早到晚,几乎没有间歇地遭受折磨:揪头发、扇耳光、用皮带抽,用木棒打,边被打还要边高喊“我有罪”、“我阴谋复辟,罪该万死”。一批红卫兵打累了就撤,又来一批继续,又是一番鞭打、凌辱。仅剩下半边头的头发被一绺绺地薅下来,脸颊被抽肿了,牙齿被打松动了、断裂了,嘴角、眼角流着血,膝盖跪破了,露出血淋淋的肉,身上青一块、紫一块,几乎体无完肤……这种折磨整整进行了三天。三天里,大人粒米未进,只给她哥哥的孩子煮了一点点挂面。屋子里陡然间变得家徒四壁、一无所有,所有的东西要么被砸碎、砸烂,要么被撕碎、烧毁,要么被贴上封条等待拉走。电线被剪断,说是防止他们自杀。夜里没有灯,怕红卫兵随时闯进来,不敢躺下,更难以入眠,每晚摸黑坐等天亮,胆战心惊地等待第二天再次开始的凌辱、批斗和毒打。第三天,8月28日,又是从清早到黑夜不停地罚跪、鞭打。28日夜里,穆增蕊依旧和父母在黑暗中席地对坐,又是整整一夜坐到凌晨。他们再也没有力气坐下去和跪下去了,也更经不住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的毒打和批斗了。“阿蕊啊,妈熬不住了!”先是妈妈轻轻地发出了颤抖的声音。穆增蕊抱住了衰弱得稍微一碰就会倒下的妈妈的瘦削的身体,可是却一句劝解的话也说不出来。她能说什么呢?她没法鼓励妈妈挺住,也更不能对妈妈说她能够保护父亲、母亲,连她自己也挺不住了啊!爸爸在依稀可辨的朦胧中下了决心,说:“阿蕊,你帮我和你妈解脱吧!只有这一个办法了。你是医生,你知道怎么搞能快一点。”这个世界没有他们的活路,他们无处可逃,无处可藏,唯一的选择是离开这个世界、了结自己的生命。绝望中,他们想到的唯一解除痛苦的办法只有死亡。熹微的曙光中,他们看到凌乱不堪的房间地板上,红卫兵落下的一串钥匙上有一把小小的水果刀。对于作为医生的穆增蕊来说,这就够了。她告诉父亲、母亲,她可以用这把水果刀先割断他们的颈动脉,然后再自割。这种办法走得快,一分钟就可以结束生命。家里只有她是医生,也只有她才能准确、快速地找准、割准颈动脉,所以,给父亲、母亲割颈自然只能由她来操刀。而究竟先割爹还是先割妈,父亲、母亲两人却互相争执起来。因为先走可以先解脱痛苦,还有后走的为其送行,也不会感受眼看亲人死亡的痛苦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父母双方互相都想把优先条件让给对方。这也算是这个即将解体的家庭最后的一次温馨和亲情的体现吧!这也是他们最后能为亲人表达的一点心意吧!
当初被残害的无数穆增蕊们带着无尽的屈辱和痛苦走了。